「當我們愛上一首曲子,這首曲子會讓我們想起過去所聽過的其他音樂,也喚醒生命中某些情感的記憶痕跡。」——丹尼爾.列維廷,《迷戀音樂的腦》
成軍約莫於2011年的落日飛車樂團(Sunset Rollercoaster),現今由吉他手兼主唱的國國、貝斯手弘禮、薩克斯風手浩庭、合成器暨鍵盤手的小甘、打擊樂手鳥人(節奏樂器、電子鼓)以及鼓手尊龍的六人編制形式,於去年以【Love Motel Love愛愛大旅店】所展開的北美巡迴演出在美國不少獨立音樂展演場所留下佳話,其中一處便是除了紐約之外,位於華盛頓特區的U街迴廊(U Street Corridor)、自九零年代起在東岸DIY音樂場景立有一席之地的Black Cat酒吧暨音樂展演場館。
Black Cat不僅是當地及鄰近城市巴爾的摩的另類音樂社群連結點之一,曾於此地演出的音樂傳奇諸如Bikini Kill、Fugazi、Mazzy Star、Stereolab及Jeff Buckley等更是多得不勝枚舉。落日飛車去年九月在Black Cat的演出,六人流暢且默契無間的純熟器樂技術,將每首歌的聲景彷彿投影在眼前般歷歷在目,讓不少當地獨立音樂愛好者留下美好的音樂記憶。落日飛車從2011年的首張專輯《芭莎諾娃》(Bossa Nova)時經五年後發行《金桔希子》(Jinji Kikko),愈顯醇潤的聲景與曲構衍形了去年的第三張專輯《半熟王子》(CassaNova)。其已然熟成且心醉的令人迷茫的曲風元素融匯,勾起許多人對八零年代的日本都會流行樂舊情新意之際,反覆的樂句也讓人漩動在落日飛車曲曲間歇與密接的器樂語境裡。
有趣的是,若以獨立樂團來看落日飛車,有著格外優雅的對稱;他們的歌曲醇厚且豐富的樂音底蘊,那些呈現都會音景的反覆樂句,宛如迷因般的流行音樂,輕易捕捉你心,甚至只需一點點火絨就能燎原眾人之耳。吉他手兼主唱國國所譜寫的歌詞,將語言化成一種音色容器;消弭僵硬的歌詞板塊,文字無需刻意轉譯的手法也創造出一個空間,像是締織出不同時空的維度,聆聽者漫遊在這音律的皺褶間,任由自我思流的質地穿越於他們的浪漫旋律與間歇之中。落日飛車的音樂彷如德國詩人策蘭詩裡所寫的「詞語的月亮」,拋進這如潮水般湧入沖積的無數樂音,潮退後如明亮的結晶佇立其上。
*此篇專訪為去年落日飛車至美國巡迴時與國國在Black Cat的訪談。
落日飛車的作品《芭莎諾娃》裡有昆汀式碎念的靈光、《金桔希子》裡有因《阿基拉》啟迪的科幻想像,最新專輯《半熟王子》的靈感則是源自世紀大情聖卡薩諾瓦(Casanova);你們接下來的作品是否已經有靈感作為概念?或者有哪些電影、書籍、漫畫一直讓你們念念不忘?
國國:前陣子都在看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的作品,我在大學時期讀過他的《長日將盡》,最近在讀《別讓我走》。我是先看了電影版的《長日將盡》之後才拜讀他的小說,還有《被埋葬的記憶》,故事真的都非常美、非常吸引人。
你覺得自己是個以文字思考來創作音樂的人嗎?
國國:我其實是個情境式思考的人,通常會設定一個情境作為創作出發點,比較著眼於音樂本身的情境感,至於敍事就相對沒那麼強烈。有時在音樂中聽到一些和弦或節奏,我的腦袋就會浮現一些特定的場景,再為這些腦中想像的場景安插一些人物;可能是敍述這些人物、描述這些情境或場景、敍述場景裡的人物對白,就像一個片段。我並不是那種熱愛以題材創作的singer-songwriter(唱作家),雖然我很愛情歌。
說到情歌,落日飛車似乎也很喜歡現場演出時翻唱經典情歌?
國國:情歌好聽啊。情歌比較容易抓得住觀眾的耳朵,或者應該說,抓得住我的耳朵,就一定能抓住觀眾的耳朵。我是個很pop的人,很愛聽流行歌,像歌手Michael Bublé這種讓人覺得很芭樂的情歌風格,我也完全能接受,聽了很爽。可能這樣說有點陳腔濫調;但是我真的喜歡很好聽、很好聽的音樂,有時候花點時間深入了解流行歌曲沒什麼不好,畢竟流行歌是這一文化工業的產品之一。如果這個產品(流行歌)能夠擄獲大眾的心,我就會想要去了解這樣的產品有哪些地方做得很棒。
那麼對你而言,「好聽的音樂」應該具備什麼?
國國:以自己最直觀的說法來解釋的話,是我能迅速的將自己投射到歌曲之中,流行歌對我來說就是如此。以張學友的〈吻別〉這首歌來說,九零年代的芭樂情歌,非常容易令人投入其中。另外像是周杰倫的〈雙截棍〉也讓我有這種感覺,國中時聽到這首歌,那時心想:這首歌要是能讓我來唱有多棒啊!我想,所謂的「pop」流行歌,就應該要能夠給人這種共鳴吧。
HYPEBEAST的訪談裡,你提到「語言真空的一種表現」。令人想到馬丁史柯西斯執導的《巴布狄倫: 迷途之家》紀錄片裡,狄倫爺爺解釋他之所以在六零年代中期後開始明顯改變他詞曲創作的風格,正是因為他要脫離那些自認為了解他的人,是一種對自己藝術想法的自我意識防護。你是否也認為真正的藝術無需明確的訊息?
國國:很多人會說音樂是一種載體,承載著歌詞,但歌詞對我而言,它本身便是一種載體,並非一個結果。這就像我寫歌都以情境的方式發展一樣,歌詞沒有上下文或是少了脈絡,容易給人一種沒頭沒尾的感覺。我認為這樣片段式缺少頭與尾的歌詞內容,或許更能夠開啟聆聽者去思考這段對話的意義是什麼。以前寫的那首〈Little Monkey Rides On The Little Donkey〉(編按:收錄於《芭沙諾娃Bossa Nova》專輯)就是個最好的例子;那情境是小猴子騎著小驢子,第一段主歌和副是小猴子與小驢子各講了一段話,第三段則描述他們一起做的事。那麼聆聽者可以自行想像他們要當小猴子或是小驢子,或者旁觀者。尤其我寫的又是英文歌,在寫歌時就覺得心裡沒什麼包袱;因為英語對我們來說是外來語,很容易就能將自己擺放在一個旁觀的位置,清楚地觀看歌中的語境。
若是一首歌曲與聽歌的人建立起關係,大家能任意地在歌裡進行多視角的切換,伴隨著音樂與情境,就會像在歌裡玩遊戲一樣。歌曲所帶出的訊息不見得只能單向度,每個聆聽的人都可以自由地去解讀。我常常自嘲是一個沒有中心思想的人,因為我這樣的寫歌方式,就能為缺少中心思想的自己找到一個完美開脫的藉口;轉換曲風時就不需要對歌迷或自己負責(笑)。
對落日飛車來說,你們做音樂是以精準度為先決?還是隨心所欲的律動為先?
國國:我覺得寫歌時,確實需要一些flow。雖然是我負責寫歌,但我們寫歌和編曲是一體而成。有時候會先產生一段編曲或情境,我們在練團時側錄下來,回家後我自己細聽這些側錄的音檔,再將歌詞或旋律配放在曲段裡,是一種相輔相成。以《半熟王子》專輯裡的〈Greedy〉為例好了。這首歌是我們在2016年美國巡迴期間就寫好的歌,在進錄音室正式錄製之前,我們又至少修改了上百個版本(數不清),一直都無法定案哪一個版本才是「最好的」。又因為我們很愛練團時玩即興合奏,歌曲通常不會一次就譜寫完成,如果我覺得即興出來的曲子可以作為一首歌的概念,我就會用在現場演出上。那麼,這首歌就會一起在我們藉由表演時,跟著我們一起成長、互動。
你們什麼時候會覺得一首歌已經是完成或者達到成熟的狀態?
國國:我們一直都沒有辦法去篤定地說歌曲達到「完成」的狀態,真的要去定義我們如何決定一首歌是完成的狀態,大概就是分兩個層次去看待,一是歌詞和編曲都進入最後定案,再來就是歌曲錄音成作品。不過,就算已經進錄音室錄完專輯的所有歌曲,一旦到了要作現場演出,我們還是會重新編排這些歌曲,像是一直讓歌曲呈現向前行進的狀態。
許多人說你們音樂像「日本的city-pop」,但「city-pop」嚴格說來並非曲風而是一種音樂趨勢/潮流。最初說法指由生活於城市的人所創作,充滿都會感氛圍。現在city pop似乎也變成一種被簡化的流行用語,代表著具老靈魂、時髦及懷舊形象,投射出流行文化當中普遍的共性。你如何看待city-pop?
國國:以個人的認知來看City-pop,簡單來說的話,我會覺得它是日本八零初至九零年代末期的流行音樂。第一次聽到「city-pop」這個詞時,是在《金桔希子》EP已經發行之後,有一次遇到一位在韓國當樂手的日本友人,他聽完後就形容落日飛車那張作品很像city-pop風格的音樂。我從那時開始聆聽不少city-pop相關的作品,一聽才發現《金桔希子》有很多元素與當時city-pop的聲音和風格元素相似;像是使用的合成器聲響質地、八零年代的R&B,還有放克、靈魂樂和一些搖滾樂的元素。很恰好地,這些city-pop具有的元素與自己喜歡的音樂風格都很相近,並不是因為我喜歡city-pop而特意去創作這個風格的音樂。
City-pop對我而言,若說它不是一種樂風,我倒不這麼認為。City-pop仍是一種樂風,只是它可能更「後設」一些,所謂「樂風中的樂風」;就是它的樂風可能包涵了各種樂風。總括而言,我覺得city-pop是一個很當代的產物,而且你一定得將它放置在東洋這個區域才算數。而我們的文化一直以來都因為過去被殖民的關係,就像沖積扇一樣,長久下來累積了上游沖刷而下的其他國家的文化產物,演變成我們的文化和音樂就是什麼都有,那麼音樂的話,就也慢慢融合出一種複合性的樂風。
你覺得台北已有屬於該城市的一種city-pop了嗎?
國國:現在台北有很多地下音樂圈的DJ開始回頭聆聽和放送過去的華語歌曲,像是一種華語復興的氛圍在瀰漫。我覺得台北一定有屬於自己的city-pop音樂,只是歷史感相對的沒有日本來得那麼紮實,也就沒有太多人會去注意它的脈絡。比方說,山下達郎早期專輯由YMO(Yellow Magic Orchestra)三人操刀協力製作,他們從那時奠定出日本city-pop豐富的音樂質感;只要是他們想參與的city-pop作品,絕對是一推出就帥到翻掉。我想日本之所以city-pop脈絡可以這麼厚實,也許是因為他們重視製作的層面,尤其是製作人。完成一張專輯並非只著眼在「會不會賺錢」,由誰擔任製作或混音都是構成整個音樂風格歷史的脈絡之一,或許也不容易形成音樂文化的斷層。不過這些也只是我個人的簡單看法。
過去落日飛車曾談到音樂創作地下絲絨樂隊帶給你們不少影響,我覺得你們的音色也有一些John Cale個人作品《Vintage Violence》、《Paris 1919》時期的味道;地下絲絨當中無論是Lou Reed、John Cale、Nico短暫留聲以及與安迪沃荷任經紀人時期,呈現他們在搖滾樂史上不同面向的樣貌,而你是如何看地下絲絨?
國國:我個人的看法是,地下絲絨可以算是indie band(獨立樂團)代表性的始祖,所有成員幾乎都是一時之選,光是由安迪沃荷擔任經紀人就屌到爆了。但他們又以一種近乎靡爛的方式與不可一世的態度,仍做出這麼美的音樂,每首歌曲都是極美。即使他們第一、二張專輯因為預算關係,錄製得超級破爛,但他們的創作以藝術價值來說確實相當地高,同時又可以是一支擁有商業價值的流行樂隊。就我自己的認知來看,他們也開啟DIY音樂的大門,而且影響了許多八零年代後起的樂團。地下絲絨樂隊除了音樂帶給自己相當深的影響,就是不要害怕的勇氣吧。我覺得身為華人很容易害怕,要把所有東西都做到完美,做得符合單一社會價值觀的期待才滿意,就連玩樂團也是這樣;例如玩樂團,父母就會期待你能玩得像五月天樂團一樣,然後要正面、積極、夢想、熱血等等。
來過美國巡迴之後,我也真的體會到在這裡玩音樂,就算把日子過得一塌糊塗,也不會有人鳥你,不會有人用特別的目光去看待你怎麼過生活;與如何作選擇沒有太大關係,而是想怎麼做,就放手去做。也許是我們人與人之間的連結太緊密了,我們永遠沒辦法只對自己負責。雖然我無法把自己弄到一塌糊塗的極致,卻很欣賞能想做就衝到底不顧一切的態度。話說回來,我們與地下絲絨及世界上許多名團的距離是如此遙遠,我們只曉得他們有多麼傳奇,實際上也無法清楚地了解他們真正生活的面向,僅依側寫來判斷也不能說自己很了解他們,但只能說我真的很喜歡地下絲絨。
那你當初玩團時,會覺得玩團就應該要頹廢嗎?
國國:倒也不會,但我也不覺得要很積極。我對玩樂團一直以來都沒有什麼不切實際的幻想,因為把自己弄得很頹廢或靡爛,或是弄得很帥也不會導致出一個比較有意義的結果。
從你們之前翻唱〈愛如潮水〉到〈我是一隻魚〉等國語情歌金曲來看,你們平常愛唱K嗎?還是平時練團都用翻唱歌來熱身或尋找靈感?
國國:我超不愛唱K,我們所有人都不愛唱K。因為我很愛流行歌,練團時偶爾腦中會浮現一些歌曲,自然地就唱了起來,大家也就會一起即興合奏一下,加上沒人做過這樣的版本,索性就組合起來在落日飛車演出時表演。
Mac DeMarco翻唱了細野晴臣的經典〈ハニー・ムーン〉(Honey Moon)掀起不小的網路熱潮。你會對演唱非自己母語以外語言的歌曲感覺不順或是尷尬嗎?
國國:超不會啊,你看我唱英語都不尷尬了。我覺得語言基本上是一種工具,和插座的功能有一點像相似。不過,像是有些國家區域的插座不太一樣,適用的機具電壓或電流不相符,插上去、打開電源就整個燒壞,語言也是如此。在有些國家的文化裡,可能一些詞語是不適合說出來的,一亂講出口可能就出糗或惹上麻煩。
在北美巡迴演出總是會讓人聯想到漫長公路旅行,基於你們過去已有過美國巡迴演出經驗,是否曾經準備過「公路之旅歌單」或專輯?能否與我們分享一些呢?
國國:我們只有第一次落日飛車來美國巡迴時有自己幾乎全程開車的公路之旅,那時準備一些可以在路上聆聽的專輯,有Blood Orange(血橙)的《Freetown Sound》專輯和Bobby Caldwell,還有Dam-Funk在那之前發行的專輯《Invite The Light》;長達一個多小時,有八零年代的浩室和早期的嘻哈音樂風格。 對,我聽音樂算是雜食性,我也很喜歡人聲藝術家Bobby McFerrin(鮑比·麥克菲林),然後也聽馬友友的音樂。而且他們兩人以前合作過一張專輯《天籟》(Hush),同時我也看了馬友友在NPR的Tiny Desk節目上的表演,他解說自己對這些歌曲的詮釋手法,相當讓人驚豔。稍微深入研究一下馬友友後,才發現這位作為所有華人心中最成功典範的古典樂家,其實也有過曾經年少叛逆、超討厭古典樂等少年得志又再重新找回自我的精采故事。我真的覺得馬友友是個超有靈魂的人。前一陣子也聆聽了很多浪漫樂派德布西的音樂⋯。
那你喜歡荀白克的無調性音樂嗎?
國國:荀白克,我就真的超級不行了。我覺得他提出的音樂觀念超級帥,但他的音樂不能轉化成可以引起一般人認知的共鳴,對我而言,就是很酷,相當有邏輯性,但是我聆聽起來體會不到感情或是自己的感覺無法介入其中。我也很喜歡Steve Reich,也是開創音樂的一種觀念創作、很具實驗性,聆聽一段時間卻一樣能讓我進入一種情境,但是荀白克的音樂,我怎麼樣也進不去。另外,我也很愛Terry Riley,像是《In C》就相當的浪漫且田園感。我最喜歡在一個人開車的時候聽他的音樂,而他專輯長度又特別長,兩張專輯差不多讓你從台北一路開夜車到高雄,會令你有種馳騁在時光隧道裡的感覺。